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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帝时代王元科幻微小说

在这个世界,人类制造了个上帝。

我的祖父是上帝,但不是唯一一个。我们一共有位上帝,具体性别比例不详。关于、18年间的那些记忆,就像黛青色远山,层峦叠嶂,清晰可辩,却难以抵达,只能遥遥相望;也像冬日阳光里的灰尘,一粒一个情节,拼凑出零星片段,正是这些片段织成我一生的底色。我知道你很难想象这种场景,你出生在风暴年,还没有见过真正的山脉和太阳,四壁和穹顶的静电则把城内所有灰尘吸附干净。没关系,风暴年就要结束——“浮城”会停泊在北方被熔岩填平的低原,还是南方充满陨石坑的古老高地,谁都说不准,有一次竟然稳稳戳在环形山顶——当你走出“浮城”,就能明白我的描述。你说,可以在大脑里安装一款海马体辅助机,所有过去都能被一字不差地清晰勾勒。这不是什么新鲜玩意,许多大灾难之后的新人类在婴幼儿时代就配备了此种零件,不仅如此,你们身上的电子器材快要超过原有配置——你们管这叫下载,并泰然处之,我不行。亲爱的孩子,我知道你一定会问为什么?你正处于这样的阶段,我像你这么大也是如此,用前赴后继的问题轰炸我的祖父。直到那天,他茫然地看着我,“你是谁?”***这件事我很快就会提及,在此之前,让我先确定一下你最初也是最大的疑问。你迟早要面对这个困惑,只是我没想到会这么快。可能因为你是新人类,思考的速度和广度远远超同龄旧人。我像你这么大时,脑子里每天想的都是足球,还有学校附近那家出售美味卷饼的墨西哥餐厅。呼,扯远了,原谅一个行将就木之人的唠叨。就在今天晚上,你在满天“繁星”之下问我:“爷爷,宇宙之中是否真有上帝?”你一定遇见什么难以释怀的事情,才会想到这个问题。看来,无所不知的新人类,也有上限或者局限。我看出你最近情绪不对,你以前回到家总是兴高采烈,现在脸上结了一层霜雪。我或许没有你那么渊博的知识,可是你得承认察言观色的本领远不及我。这是我多年人生阅历积攒的财富,而你呢,按照新纪元,你才4岁。我的答案是:“我的祖父是上帝,但不是唯一一个。”关于这件事,要追溯到年。当然,地球旧历。那一年我刚刚9岁。父亲为我举办了质朴的生日派对。他从中国商店买来一块饱含瓜子仁、花生仁和白糖的馅饼,在上面栽一根蜡烛。馅饼表皮硬得离奇,父亲只好用面团固定蜡烛。微弱的烛光摇曳,在全家人脸上拓出深浅明暗。这些人包括我的祖父,我父亲,我母亲,我姑妈(她跟许多当地女性一样都在咖啡田工作,我母亲也在那里;咖啡田就像一方永远不会饱和的海绵,不遗余力地吸收着我们家乡的广大妇女)和她的两个女儿(咖啡田在注视着她们),以及派对的主角:我。我被众人簇拥,他们是花瓣,我则是娇弱又芬芳的蕊。我非常迷恋那天的氛围,以至于多年之后,我仍然可以轻松想起出当时的快乐。我心里就像有一只不断鼓入希望的气球,撑满对未来的憧憬。你坐下来吧,坐我旁边,让我慢慢讲给你听。***我叫雨果,哥伦比亚人,来自安蒂奥基亚地区的埃尔雷蒂罗镇。安蒂奥基亚的拼写是Antioquia,因此一些人管我的家乡叫做反奥基亚。我恨透这个诨名,可是无能为力,我无法去纠正每一个若无其事或处心积虑的谈客。不过相比另一个难以摆脱的绰号,这简直被对比成了无伤大雅的玩笑。我跟法国那位写出《巴黎圣母院》的大作家维克多?雨果毫无交集。雨果是他的姓氏,对我只是名字。我们的姓氏是个不能说的秘密。洛佩拉教授说这是一个诅咒。我父亲名为弗兰西斯科,他的工作是为镇上的富人养马,人们都叫他马弗。他很喜欢这个昵称,每当有人如此招呼,他都会堆着笑应答。他养得一手好马,远近闻名。托他的福,或者说,托这些马的福,我们家能有一份稳定收入。他18岁娶了我母亲,次年,我在一个凉爽又深邃的秋日呱呱坠地。你看,我总是在说我自己,想必你心里已经开始抱怨,故事的主角可不我,而是我的祖父,或者说,上帝。别急孩子,别急,赶去南方过冬的候鸟不可能翻几下翅膀就能抵达目的地。我知道,借助后脑接驳的电子元件,你可以把所有艰深的、我一辈子都无法掌握的理论轻松拷贝,拥有仿佛无垠的运算能力,但人生要学会缓慢与停顿。我们小时候需要老师授业解惑,可不像你们现在,只需要键入、搜索和下载就能获得无穷的知识,我当然认可你们的进化,但没有几个新人类善于聆听。在你以后的人生之中会慢慢懂得,聆听才是美德。好吧,我不应该好为人师,如果你的知识储备是恒河,我只是恒河里的一粒沙。我加快进度。聚焦我的祖父。他是一名林业工人,既种树又伐树。这常常让我百思不得其解,就像那道曾经深深困扰我的数学题——游泳池有一个进水口,一个排水口,已知,进水的流量是多少,排水的流量是多少,请问,同时进水和排水,多久能将泳池注满?这个世界不会跟你讲道理。傻瓜才会一边放水、一边排水。我曾怀疑出题的老师都是傻瓜,就相当于对祖父的误解。我小时候见到祖父的机会并不多,他常年待在森林。我见到最多的是祖母,她煮的胡萝卜汤美味可口,晚饭喝上这么一碗,肚子整宿都暖烘烘的舒服。我其实很讨厌胡萝卜,即使作为配菜我也要挑拣出来,但在祖母的汤锅里,胡萝卜被驯化得服服帖帖。祖母总是笑眯眯的,手里的家务一天到晚不停,要么洗衣做饭,要么抹桌墩地,把房间打扫得一尘不染之后,她仍不闲着,把全家人的皮鞋都拿出来,不厌其烦地擦拭;擦鞋的关键在于软布和哈气,布是干的,呵一口气到鞋面上,轻轻揉搓。我们全家和全家人都被她拾掇得干净整齐。祖父很爱祖母,每次回家就像蜜蜂一样围着祖母转,我要费尽力气才能把他从祖母身边撬走。这种情况在我6岁那年得到“好转”——祖父从林业局回来了,不是休假那种回来,而是彻底回来,不再归去。他看上去失魂落魄,还有一点,害怕抑或紧张我撇不清楚,也许二者皆有。他跟在父亲身后,使劲攥着父亲的手,就像是担心走丢的孩子。那应该是摆放我的位置,但即使是我,也觉得这么做有些虚张声势;那句话怎么说来着,形式大于内容。那之后,祖父开始大面积地出现在家里,终日跟在祖母身后,低着头,像一条局促的尾巴,也像羞赧的影子。他总是静静蜷缩在沙发上,像一团灰色的静物,沦为跟靠枕一样的摆件。父亲鼓励我多跟祖父交流,或者说命令;跟祖父说话成为我放学后首先应付的家庭作业。我有点不开心,以往这段时间我都会跟卢娜在社区健身广场玩闹。我前面提过卢娜没有?啊,还没有。那我们稍后再让她隆重登场,我的故事肯定绕不过她。我跟祖父变得无话不谈。他非常善于聆听,更主要的是善于遗忘,以至于我总是怀疑,他跟我谈话时只是装出一副认真配合的样子,心思早就飘在平流层。哦,这些天文现象对你来说太过陌生,只是故纸堆里的遗迹。你们热衷于更新自己的前沿科学储备,对于这些东西大多没有兴趣。没用的东西理该被淘汰吧。像我的祖父,也像我。我跟他讲学校发生的趣事,也推送问题。我问他,为什么从林业公司回家?他说他得病了。我问他什么病?他摇摇头,好像说出病的名字就会传染给我。这样的生活过了两年,祖母走了。她像往常一样拎着菜篮子出门采购,我看见她离开家时回头望了两眼,看见她的影子被夕阳拽得笔直而悠长,她走两步之后回头,跟我和祖父招手,我也跟她招手。我当时并不知道,这是我人生经历的第一次诀别。父亲以为久出未归的祖母遭遇意外,召集同伴寻找,临行,叮嘱我看好祖父。祖父倒是很配合,老老实实坐在公寓门口,眺望祖母离去的方向。这之后,祖父每天都要坐在这里,像僧侣入定似的一动不动,然而祖母再也没有回来。距离我懂得祖母不堪重负离家出走的苦衷还需要很多年蹉跎。在此之前,我不得不把她排在以体罚学生为己任的教导员和街角商店不近人情的胖老板之后,作为我第三怨恨的对象。我甚至诅咒她在夜里因为思念我和祖父而辗转反侧,而肝肠寸断。一天放学,祖父照例坐在门口观望,我喊了他一声,他迷惘地打量着我。我又叫了一遍。他眼中的疑虑却加深了,“你是谁?”从那之后,他时不时就会遗忘我,也模糊了自己的身份,在他脑子里住着一只狡猾的狐狸,吃掉他的记忆,有时候惟妙惟肖模仿他,有时候则溜入森林深处,只留一丝腥臊气味。祖父的腥臊来自他裤裆里横冲直撞的尿意。他渐渐变成一个小孩,不管认知还是行为。好消息是,他身体素质很好,只是协调性欠佳。天气好的时候,父亲常常带祖父出门,沿街区散步,一方面锻炼他日渐僵化的身体,另一方面让他多见见人,刺激大脑活动。我有时跟在后面,有时去找卢娜玩。我走在他们身后,看见祖父时刻紧紧攥着父亲的手,那是一个垂死之人抓住救命稻草的姿态,我跑几步跟他们并齐,拉住祖父另一只手,让他知道,他还有另外一根稻草。我们祖孙三代,常常平移在黄昏的安蒂奥基亚。每当我们走到教堂门口,父亲都会停下脚步,微闭眼睛,默念几句。我学着他的样子,祈祷让这该死的阿病早点从我祖父身上滚开。上帝会原谅我的粗口。***说到这里,你应该明白,我祖父患的是阿尔茨海默病,这是几个世纪以来,萦绕在我们家族心头和体内的梦魇。你的脑子里有这个病症的名词解释对吧,我看见你眼珠错动,是在脑内搜索相关信息吧。停下来,孩子,停下来听我说。在安蒂奥基亚,26个家族中多名成员都有极高的风险携带导致阿尔茨海默病的罕见基因型。医学上管这种致病突变叫做“帕萨”,位于14号染色体;人们普遍认为突变的起源要追溯到16世纪那些西班牙人入侵者身上,我怎么也想不清楚,5个世纪还有什么不能厘清的?可这种疾病就像是古老的童谣,一代又一代传播,当你以为没人记得的时候,就会有人在你耳边唱响,提醒你,你永远都无法摆脱,这就是你的宿命。哦,不是说你,你的身体正常、健康,每个基因都完美无缺。这就是另一个可恶的外号,人们用“帕萨”指代当地居民,这就好比用black讽刺黑人,是一种更准确的、更尖锐的种族歧视。一旦被冠以“帕萨”,人人“敬而远之”,加双引号的。你能理解吧,一种反向的用法。你们的用语越来越简单,趋于符号化,不知道以后会不会抛弃语言。人类适应能力很强。人类适应能力很强,尤其是对苦难的逆来顺受,就算把他们揉得变形,也能顽强活着。许多家庭都习惯了,习惯了自己“中奖”,也习惯了亲人罹难,他们甚至用“忘记一些小细节”这种事情互开玩笑,调侃对方的早期症状。这正是人类站在食物链顶端的技能之一。我们习惯称其为阿病,病患很少主动参与治疗,采用听天由命的方案应对所有现形和潜藏的恶意。第一,成本太高,第二,没有治愈可能。你知道吗,这反而成为人们最大的安慰,至少在死亡面前,还有公平可言。你看,这就是我们的命运。祖父如此,父亲和我也厄运难逃。只能祈祷上帝,让我们幸免于难。我的姑妈古迭拉倒是看得很开,她说她一点都不担心会发病,应该担心的是她两个女儿,她一旦倒下,她们的人生就会受到拖累,就像卢娜的祖母倒下了,她的妈妈和小姨不得不围绕病重的母亲重新规划和展开人生——我只在一张卢娜和她祖母的合影照片上见过她老人家的尊容,她深深扎着头,额头几乎顶到膝盖,灰白相间的头发像失去信号的电视屏幕不断闪现的雪花,她没有穿鞋,只套着一双蓝红条纹的中筒袜,她的双腿像玉米杆一样纤细,让人担心难以支撑她摇摇欲坠的身体,不过这担心是无用的,因为她不能说话,也无法走路,医院淘汰的病床上,她的双腿无法伸展,如果正躺着,会把身体绞成一个滑稽的“Z”型;卢娜站在她右边,左手搭在她肩膀;我亲爱的卢娜穿着“初次圣礼”的礼服,对镜头浅浅微笑,美丽得就像沾着露水的浆果,在清晨明媚的阳光下熠熠生辉——古迭拉姑妈说完,大家都笑了,之后是沉默,让人窒息的沉默。父亲站在窗口抽烟,袅袅的白色烟雾刚刚生产出来就被夜风吹乱。母亲不时向他瞥一眼,再转过头跟姑妈等人面面相觑,谁也拿不出办法。直到——姑妈的著名言论发表于一次家庭聚会,主题是关于祖父的治疗。人们为此争得面红耳赤,祖父倒像个没事人一样安静地坐在角落,好像一切与他无关。他拾掇出所有的鞋,一丝不苟地擦拭,犹如祖母附体。不久前,美国基因泰克公司找到我们,因为“帕萨”。项目领头人是洛佩拉教授。他跟我们一样是哥伦比亚人,生活在距离我们城镇不远的亚鲁马尔,那里也有许多“帕萨”携带者。这样的经历让我们更容易接受他以及他疯狂的项目,但也不乏例外,比如父亲。“虔诚的天主教徒不会也不准许改造自己的身体。”我父亲说。看到了吧,这就是我不下载任何电子元件的原因之一。信仰的惯性是非常巨大的,毫不客气地说,你们这些新人类的信仰更多是一种模仿,科学能解决你们大部分问题,几乎没有机会让信仰出场。“上帝会原谅他。”“这听上去就像一种极刑。”我一向保守的父亲唱了反调,“爸爸这一生已经受够病痛折磨,你们忍心再让他遭罪吗?”“别危言耸听了,这是科学治疗。”在这件事上,姑妈坚决站在他的对立面。他们两个代表各自阵营发言、争论,其他人各自站队,我没什么坚定的立场;除了母亲,剩下所有亲戚都支持姑妈。“那些美国人可不是慈善家,如果无利可图,他们怎么会投资几亿美元?”“你信不过美国人,难道也信不过洛佩拉教授?他几十年如一日,风里来雨里去,帮助我们寻求对抗阿病的方法。”姑妈说了两句俗语,她觉得这么做可以让她的论据显得更为文学和扎实。她很喜欢咬文嚼字。现在想来,她几乎就是我的文学启蒙。“结果呢?”我父亲说,“几十年都没有结果,我凭什么要相信他?而且,我怎么知道他不是沽名钓誉之徒。我的人生阅历和社会常识无法说服我相信这只是为了寻求彻底治愈阿病的方法。一切没有看起来那么简单。幸福来得太凶猛了,后面可能跟着野兽。”“不要论断人,以免被人论断。一切也没有想象中那么复杂。顺便说一句,你的人生阅历都是在马厩度过。”“请不要侮辱我的职业。”“你太多疑了,弟弟。”古迭拉姑妈说道,“就算你中了彩票,也不会去兑奖,你得提防不知道在哪儿猫着的暗算。这叫什么,这叫什么人忧天。”我中间插了一句,问姑妈什么人,她说什么人不重要,重要的是不是我们这种人。我又问他我们是哪种人,她瞪了我一眼,说大人说话小孩子不要插嘴。她在平日里是一个非常和善的姑妈,但正因为平日里和善,那一刻的暴戾让我浑身打颤,好像自己触犯原罪。我真应该学学祖父,多擦皮鞋少说话。他一生的信条是十二个字:多说多错,少说少错,不说不错。“我从来不碰也不信那玩意,谢谢。”这是我父亲的反驳,“只有异想天开之人才会买彩票,这在我看来跟扔钱没什么区别。”“别打断我!”古迭拉姑妈站起来,双手叉腰,一副怒气冲冲但又不乏理性的模样。我的两个表姐掩嘴而笑,我实在不明白这有什么可乐的,这是多么严重又复杂又忧伤又无助的局面,我真想劈开她们的思维,看看里面是不是跟她们爱不释手的布偶娃娃一样填充着廉价的劣质海绵(她们怎么还没有被咖啡田吞食?)。“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阿病,它给病人带来的痛苦,给病人家庭带来的灾难,多年以来就像一场定期上门拜访的瘟神似的盯着我们。这是滚动了世代的‘遗产’,而且是不得不接受的‘遗产’。在场所有人都可能是下一个受害者。也许我今天还能对你大声质问,明天就忘了你是谁。我不想忘了你是谁,更不想把我的两个女儿绑在我的床边,伺候我不能自理的余生。现在,有一个机会可以终结厄运,我们有什么理由拒绝?”姑妈说得文采斐然,如果不是刚刚在她那里吃了瘪,我真想鼓掌致意。“你这么做不是为了爸爸,只是为了你自己。”“我为自己有错吗?难道你忘记妈妈为什么离开我们?你想要雨果的妈妈也离开他?”“我不会走的。”我母亲立刻表态,拉住父亲粗粝的大手。“想想看吧,他已经开始间歇性失忆,很快那些病菌就会像路障一样阻塞他所有大脑神经,他会彻底忘记我们。而我们在不远的某一天也会步入他的后尘,忘记我们的孩子,忘记如何活着。没有感情,没有思想,跟行尸走肉有什么区别?”古迭拉姑妈说到这里声泪俱下,我那两个偷笑的姐姐终于正襟危坐,在脸上酝酿乌云,装扮出惨淡的愁容,“我不想看到这样的爸爸,也不想看见这样的我们,更不想看到这样的孩子。我知道,这是一场冒险,成功失败都有可能,但你觉得我们还有其他选择吗?”“总之,我是长子,我不同意。”“我同意。”众人循声望去,祖父不知何时站起来,他的脊背像龙虾似的佝偻着,努力扬起头,向人们表示他此刻没有犯病。“我不想忘记你们的母亲。”他的表情一本正经,他的裤裆一片洇湿。***洛佩拉教授是一位跟祖父年纪相仿的老人,但他看上去远比祖父精神矍铄,他留着一头中分的灰色长发,笑起来慈祥和蔼,是出现在电视上的音乐家或者影视明星才有的模样。我第一次见到他是在社区健身广场,那时我正在跟卢娜玩木头人游戏。我连输两局,正憋着一股劲翻盘。他走到我面前,“小朋友,请问弗朗西斯科家在哪儿?”“我们这里有很多弗朗西斯科。”我不确定他提到的是不是父亲。“他是一名马夫。”“那就是他爸爸马弗。”卢娜趁机跑到我的身后,手掌愉快地在我肩膀上点了一下,“我又赢了。”“这局不算。”洛佩拉教授饶有兴趣地看着我们游戏,等我再次输掉之后,才上前问我:“能不能带我去你家瞧瞧,我跟你父亲约好了。”我跟洛佩拉教授一起回到家中,待他亮明身份,母亲为他冲了一杯咖啡。祖父见来了客人,站起说:“你好。”“你好。”洛佩拉教授回应道。祖父随之坐下,继续擦鞋。“他这样多久了?”“从发病到现在已经两年。”“接受过治疗吗?”母亲摇摇头,这不是她的错,但神情中闪烁愧色。“没关系。”他安慰我们,“到,十年期间,我们一共进行次临床试验,失败率高达99%,即使获得批准的几种药物,也只能短暂地缓解某些无足轻重的症状,根本无法从根本上控制或者去除脑内的毒性β-淀粉样蛋白沉淀。”看见我们愣了一下,他解释道,“哦,我是说不能阻止记忆力和认知水平的减退。治疗不治疗,没什么区别。”我那时并不知道毒性β-淀粉样蛋白就是阿病的元凶,我们不像你们,可以毫不费力获得各种知识,世界对你们来说是一张写满考题的试卷,对我们却是一张白纸。可笑吧,对于这个折磨我们家族五个世纪之久的敌人,我们始终没有正面交锋。发病,要么怨天尤人,要么默默承受,未发,就感谢上帝,有的人——就我身边就有许多人持有这种想法——把阿病当成一块悬在心头的巨石,患病后反而踏实。这就是等待死亡比面对死亡更让人恐怖的原因。“你好。”祖父站起来,再次跟洛佩拉教授问候。“你好。”洛佩拉教授回礼道,待祖父坐下,他继续给我和母亲科普,“在阿尔茨海默病患者表现出一些早期症状,但记忆尚好之时,神经元其实已经开始坏死,神经细胞之间的联系也逐步丧失功能。哦,人类的活动是靠神经递质传递进行,神经和神经之间有一条河流,神经递质就是艄公,把信息传到彼岸,现在这个艄公罢工了。一旦记忆力出现问题,基本没什么药物能够治愈。”鉴于刚才的难堪,他主动描述成我们易于理解的比喻。“那你来做什么呢?”父亲不知何时回来。他穿灰色牛仔裤,银色卫衣,手里还握着一根缰绳。“你好,弗兰西斯科。”洛佩拉教授没有被我父亲的质问吓倒,表现得非常绅士,但父亲没有握他伸出的右手。“我们通过邮件,我想我在里面已经非常详细的说明了治疗方案。我们使用电刺激取代药物。”父亲把缰绳递给母亲,脱掉混合着草料和马粪味道的上衣,跟洛佩拉教授面对面坐下。父亲没让我回避,我也认为作为这个大家庭仅有的三位男性成员之一,自己有义务介入这场对话。“我说两点。第一,我很高兴你同意我前来拜访,这让我觉得你倾向于在合同上签字。但我不是为这件事来的,我不是基因泰克的医药代表,另外,抛却我后天获得的诸多身份不谈,我首先是一个安蒂奥基亚人,也是阿尔茨海默病的受害者,我想从这两个方面,我能够对你的处境感同身受。对于任何人来说,这都是一场旷日持久的灾难。痛苦的活着比痛快的死去艰难万倍。相比我们,更煎熬的还是他们。我们永远无法了解,半夜醒来不知身在何处是么多恐怖。甚至,你不知道自己是否存在于这个世界,还是蒙受上帝召唤,到了天堂。作为亲人,我们体验到的只是无助,对于他们,那是无望,深不见底的无望,摄人心魄。”“别以为你放下架子讲一番大道理我就会动摇。我不能让家人冒险。而且,我不相信上帝和天堂那套!”父亲的话让我和洛佩拉教授都非常惊讶,这可不是一个天主教教徒应该持有的言论。“如果上帝存在,为什么会允许这种魔鬼在人间肆虐?!”“孩子,上帝会宽恕你无心的罪。”洛佩拉教授在胸口比了一个十字架。“上帝抛弃了他们。上帝抛弃了我们。”“上帝不会抛弃任何子民。”洛佩拉教授又比了一个十字架,接着说道,“我接下来说第二点。我不能给你任何保证,‘冒险’在我看来都是非常温和的措辞,坦白来讲,这几乎如履薄冰。我只能告诉你结果:成功,你父亲和其他受试者会被彻底治愈,同时帮助我们找到对付阿尔茨海默病的方法,世界上所有患者,包括我们的子孙后代,再也不用担心体内的定时炸弹;失败,你父亲的情况也许比现在更糟,甚至死亡,你们获得一笔抚恤金。我知道以下的话是减分项,但我还是要告诉你,我已经跟基因泰克公司争取到他们放血的上限。金钱弥补不了死者产生的感情裂缝,但可以维持一个家庭正常运转。”“你难道不是为了名声?”“孩子。”如果我是洛佩拉教授,我会转身走开,在安蒂奥基亚,最不缺的就是罹患阿病的老人,我的祖父并非他们的唯一目标,放弃他不会对洛佩拉教授的研究有任何决定性的影响。“15年前,我们这里一直是哥伦比亚军队与游击队的对峙区,不允许平民通行,我每次来采集数据都需要军队护送。冒着生命危险这种事不值得鼓励,可总有人会去做。我们都是在保护一些东西,你保护的是你父亲的生命,我保护的是更多病患以及病患家庭的未来。最后一批招募人员会在后天的安蒂奥基亚大学生物实验楼集合,我会在那里等你们。”洛佩拉教授站起来,祖父也站起来,我以为他为教授送行,但是他只是弯了弯腰,“你好。”“你好。”洛佩拉教授没有说“再见”,在父亲把祖父送回卧室后才推门出去。我送他到公寓楼下。下雨了,雨点不大但是很急。我想跑回去给他拿把伞,他摆手拒绝。他说想在雨中漫步。他背着手,步子迈得很窄。当地居民慌慌张张地从他身边掠过,向他投射不可理喻的目光,或许认为他是一个走失的阿病患者。出门之前,我有些话想问他,但看到他那么急迫而坚决地切入雨中,我的灵魂突然被打湿了。我转过身,发现父亲站在身后,目光飘向雨中的洛佩拉教授有些落寞的背影。“你会带爷爷去的,对吗?”父亲搂住我,没有回答。***“浮城”代号γ,是一座巨大的球形,城市以球心为基点建造,悬浮于内,如此,不管球体如何翻滚,我们的“大地”始终巍然不动。这真是一个伟大的发明,我活了一辈子,从来没有过这么壮观的设想,而你们这些新人类却把“浮城”从脑子里投射成全息投影,又从图纸搬到现实。我真为你们感到骄傲。不过也是没办法的事,这里的环境太恶劣,跟我的家乡相比,简直可以说是地狱。是地狱,也是天堂,文明得以延续的地方,就是伊甸园。别的都还好,昼夜温差也罢,供氧不足也好,都能克服。一套“皮肤衣”就能解决。它会包裹住你,解决苛刻环境之下的所有骚扰。最恐怖的就是这里的大风,连上帝都对此束手无策,我是说,真正的上帝,并非表达一种程度。每隔十几年就会遇见一个风暴年,野蛮的飓风会把地面上一切建筑连根拔起。起初,人们都躲在地下,等风暴平息之后重建家园。这样成本太高,而且等到下次风暴年来临,十几年的辛苦又会付诸东流。人们想过许多对抗风暴的方法,不管怎么加固,也无法在长达一年甚至多年的风暴中幸存。聪明的决策者们想出“浮城”这个概念,不再与风暴正面冲突,而是因地制宜。风暴年来临,“浮城”会闭合,随狂风游走,“浮城”的外壳不仅可以采取太阳能,也能收集并封印肥沃的风能,所产能量足够内部人员消耗。我对于“浮城”的构造只能说这么多,你远远比我更清楚它的运转方式和那些与我形同陌路的定理。在旧纪元,可没有这样磅礴的工程。“浮城”外面是成千上万个“浮城”,在大风的鞭策下高速滚动,颠簸,撞击。“我知道‘皮肤衣’,爷爷。”你打断我,“‘风暴年’快要结束,我们已经提前进行训练。”“真快啊。日子就是不能回头看。”“爷爷,外面到底是什么样子?”“你到时亲自去看吧,被我剧透可就没什么新意。我有些累了,我们明天再继续吧。穹顶的星空璀璨,可是不及真实星空的万分之一。”你搀扶着我,慢慢往“巢”里走。这让我想起当年,我也是如此搀扶祖父在街区散步。标准“浮城”的规模并不大,就跟我们当时的城镇相仿。但居住在此的人并不熟悉彼此,新人类似乎都不喜欢社交,跟我们那时候差别巨大。那时候,走在街上,总是不断有人打招呼,孩子们常常像野兔一样从花丛后面窜出来,跑到社区健身广场,抢占心仪的器械,或者赤脚踢一只已经爆皮的足球,不亦乐乎。不一样,太不一样了,假使我们一直留守在家乡,这一切变化也会发生吧,跟地方无关,无孔不入的科技才是真正原因。你想过这个问题吗,挺有意思的,科技到底是拉近了我们,还是推远了?比如说手机,一开始让大洋两岸的人可以瞬时通话,后来也让对面对的朋友无话可说。你睁大眼睛看着我,问了两个问题,让我哭笑不得。爷爷啊,什么是大洋?什么又是手机?我忘了,你们根本不需要这些外在的设备,你们体内自带。你还没有离开“浮城”,自然没有见过大洋,即使走出“浮城”,你也只能在地球历史的公开课上得到这些知识。回到“巢”里面,你帮我躺下。你仍然紧皱眉头,你的困惑还没有解开呢,这会让你整晚都难以入眠吗?这叫我怎么忍心。喂,孩子,回来吧,我会努力把故事讲完,同时回答你的疑惑。我刚刚说到哪儿了?旧纪元没有磅礴的工程。磅礴?你确定我使用这样浮夸的定语吗?好吧,我承认这是职业病,东西写多了就难免出口成章。如果你奶奶听见我这么说,一定会掩嘴而笑。她笑起来可真美。真可惜,你没有见过。为了形容她,我愿意搬出所有美好的定语,就让人笑话我堆砌辞藻吧。我愿意。对,在旧纪元,可没有这样磅礴的工程。我们居住的城镇最为宏伟的建筑就是天主教堂。每个礼拜天,父亲都会带一家人来这里祷告。印象最深那次是我9岁的“初次圣礼”。母亲从农贸市场买来一身旧西装,改小之后充作我的礼服。我对镜子转了两圈,兴高采烈地摸着酒红色的领结,感觉自己突然长大两岁。那次圣礼为镇上6至10岁的儿童举行,卢娜也在其中。我们一家早早赶到教堂,卢娜母亲因为要安顿卧床的祖母所以晚来。我坐在前排,一直不停回望,生怕卢娜错过。终于,我看见她跟她母亲一起出现在门口,阳光就在她身后,让她的白色长裙亮眼得像一团强光。我只好眯着眼睛才能吸收她的美丽。她捏着裙褶,为了不踩到裙边而走得小心翼翼,以至于有些摇晃,好像走在高空钢丝之上。两个月前,卢娜就开始跟我宣传她的礼服,那是她曾在裁缝厂工作的小姨亲手制作。乍看上去,洁白的礼服就像是婚纱,吊带,露肩,胸口绣着三朵红白相间的花朵,下摆一共三层,每一层都镶着红边。她还戴上耳朵和花环,使她愈加美丽和成熟。我的心脏就跟暴风卷起的石块不断敲打在“浮城”外壳上一样,发出密集又剧烈的声响。我的胸腔和肋骨快要封锁不住它的突围。我们初次领食圣餐,但我完全感觉不到味道,甚至体察不到咀嚼,我满脑子都是卢娜。这是一个9岁男孩的情窦初开。你突然盯着我看,似乎非常惊讶。怎么?9岁的确有点早,但不算过分,这在于你有没有青梅竹马的另一半。你知道我的心情吗?我当时简直觉得这件事是我们婚礼的预演。我激动地一阵头晕,呼吸也因此变得紧促,口干舌燥。我想时间快点走吧,去策马扬鞭,去白驹过隙,又渴望时间停止不前,变成一滴松脂,滴落在整个教堂,把我们凝固成一块琥珀。我全程都在胡思乱想,这也是我第一次察觉到自己的文艺细胞。礼拜结束,我就被父亲塞进汽车后座,他要求我扶着祖父。卢娜祖母没有参与这项实验,卢娜回到家里,穿着礼服跟她合影留念。她已经禁不起折腾,长途跋涉会要了她苟延残喘的命。***安蒂奥基亚大学位于麦德林市,是哥伦比亚第二大城,也是安蒂奥基亚省首府,这座城市因臭名昭著的麦德林毒贩集团闻名。从埃尔雷蒂罗到麦德林一共有20英里。我还从未离家这么远。我不断注视着窗外景色,尽力囊入自己的脑袋,发酵成可以描述的语言,成为将来我跟卢娜炫耀的谈资。我敢打赌,即使是旧纪元的世界,也不会有几个城市能跟麦德林媲美,一方面受限于我短浅的目光和履历,另一方面也是因为麦德林独特的地理位置;不同于其他平原上的城市,麦德林建于山谷之中,山间遍布五颜六色星罗棋布的棚屋,黑色外表的西班牙图书馆就像一座石碑矗立在缤纷的色彩之间,摩天大楼和先锋派建筑交相辉映,年代在这里融合,但不显得混乱。我们来到安蒂奥基亚大学,再次见到洛佩拉教授,他跟上次一样温和,看不出额外的欣喜,也没有刻意的冷淡。他跟我们打招呼,礼貌而节制。手术在一周之后进行,今天下午他召集所有家属开展演讲,反悔的人还有最后一次退出机会。阶梯教室比我们学校操场还要大,但一点也不空旷,里面挤满像父亲一样嗷嗷待哺的听众。他们好像商量过,统一佩戴着郁郁寡欢的神情,仿佛出席一个共同亲戚的葬礼。教室前排坐着一些领导模样的人,在这群衣着和表情都比较灰暗的人群之中,他们被反衬称得神采奕奕。领导和讲台之间则被数十位手持长枪短炮的记者围得水泄不通。我们坐稳之后才知道,这不仅仅是对家属的公开告知,还是一次新闻发布会。“上帝不会遗弃每一位热爱他的子民。”洛佩拉教授没有作自我介绍,直接开始演说,“我秉承上帝的旨意,将他的温暖带给需要帮助的人。在我有生之年,我会奉献所学,倾尽所有。大家有什么问题可以问了,之后是手术流程分解。”“教授。”一个红发女记者率先发问,“我想知道,如果手术失败,这些患者可能面临的最坏结果是什么?”“死亡。”洛佩拉教授毫不掩饰,在座一片哗然。“你是如何说服众多家属接受这个风险?每家每户具体的赔偿金额一样吗?”“在座许多人与我都是十几年老交情,他们信任我,也信任我会回报他们的信任。这是第一个问题,第二个问题无可奉告。下一位。”“教授。”仍然是一个女性记者,“据我有限的了解,电刺激疗法和纳米技术疗法在各自领域都不算成熟,您是怎么想到将两种技术叠加在一起使用?”“你的了解的确‘有限’。”前排的人都笑了,我们这些家属没有心情理解幽默,依旧板着脸,“这是一个漫长的过程,但灵光生成只在一瞬间。如作家作文,酝酿几年、十几年的题材,一旦瓜熟蒂落,两三个月就能生成。你这个问题会在之后的流程讲解中得知答案。下一位。”这次终于换成男性记者,他的问题很不友好,“投资很大,风险很大,成功率很低,这样的项目让人费解,我不得不怀疑,如果把这些钱用到更亟需的地方不是更好吗?所谓,好钢用在刀刃上。”他这么说让我想起古迭拉姑妈。“质疑我们的声音一直没有间断,人们会说,你们为一些根本无法治愈的病人投资数亿美元,把这些钱拿给非洲难民不好吗,资助贫苦的儿童不好吗,很多人连最基本的温饱问题还没有解决。关于这个问题,其实在各行各业都争论不休,其中最著名的当属年一位赞比亚修女给NASA太空航行中心科学副总监写的一封信。信中,修女疑惑又严厉地问道,:目前地球上还有这么多小孩子吃不上饭,你们怎么能舍得花费数十亿美元甚至更多去探索那些普通人根本无法触碰的宇宙?“这位副总监举了一个真实的例子来解释,我也想引用一下:大约年前,德国某小镇里有一位伯爵。他心地善良,常常资助镇上穷人。那时经常爆发席卷全国的瘟疫,灾民像蝗虫一样应接不暇。一天,伯爵碰到一个奇怪的人,他白天卖力工作,晚上专心研究。他的研究内容是把小玻璃片研磨成镜片,装到镜筒里,观察细小物件。伯爵被这个小发明迷住。他邀请怪人住进他的城堡,提供资金,让他可以专心研究这些光学器件。镇子上的居民得知,怨声载道,称他们还在受瘟疫之苦,伯爵却为那个闲人和他没用的爱好乱花钱!伯爵不为所动。他相信自己所做的事情是出于更大的无私。年轻人最后研发出显微镜,由此展开的研究及其成果,消除了世界上大部分地区肆虐的瘟疫和其他一些传染性疾病。伯爵为支持这项研究发明所花费的金钱所获得的成果,远远超过将这些钱救济遭受瘟疫的人。我要做的事与这位具有先见的伯爵一样。“你家里或许没有阿尔茨海默病患者,你家里也没有。”他指着前排那些记者,“转过身来,看看你们的身后,这是个家庭组成的阵容。跟普通的阿尔茨海默病患者的家属不同,他们家族许多成员都携带着‘帕萨’,这意味着他们比常人有更大几率被阿尔茨海默病洗劫,他们的家人也更容易被盯上。一人得病,摧毁的就是一个家庭。提问到此结束。”记者们猝不及防,发出一阵嗡嗡议论,表示还想继续发问,洛佩拉教授言令禁止,他马上就要讲解实验流程。会议结束后,有记者拦住我和父亲,向我们咨询一些与阿病相关的事宜,父亲如数告诉了他,他问我们可否在报道时刊登我们的姓名,父亲同意了。但这件事遭到洛佩拉教授强烈反对。父亲并没有意识到舆论的作用,他以为这能呼吁人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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